上海深秋的梧桐叶还未落尽，我己经站在了人生的岔路口。
图书馆落地窗外飘着细碎的雨丝，手机屏幕上的征兵通知泛着冷光：“白巴哈，祖国西北边陲，急需通信信息兵。”
手指划过照片里苍茫的雪原，忽然想起父亲去年冬天在病床上的话：“有仁，男儿总要见过真正的天地。”
化疗机器在他身边嗡嗡作响，像极了北疆传说中穿过白桦林的风声。
政审表在辅导员桌上压出浅浅的折痕。
“吴有仁，你才大二。”
系主任推着眼镜，“白巴哈的冬天零下西十度。”
我望着办公楼外灰蒙蒙的天空，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的海河。
母亲去世后的第三个黄昏，父亲指着结冰的河面说：“水在冰层下也是活的。”
体检中心消毒水的气味让人清醒。
握力器在掌心留下半月形压痕时，我想起那个浙江女孩纤细的手指。
她总爱在哲学课上转笔，钢笔在指尖开成旋转的蓝莲花。
“通过。”
军医的印章落在表格上，像片红色的雪花。
临行的前夜，我在宿舍收拾行李。
室友们刻意保持的喧闹中，那只浙江女孩还回来的纸盒静静躺在床底。
里面装着给她抄满诗集的笔记本，扉页上我写过：“你是江南的梅雨，我是北方的旱季。”
火车北站凌晨的月台浮着隔夜的倦意。
父亲的老战友王叔往我背包塞天津麻花时，忽然红了眼眶：“你爸当兵时，也是这个年纪。”
绿皮火车启动的瞬间，有鸽子群从站台棚顶惊飞。
我数着窗外逐渐稀疏的楼宇，在手机备忘录里写：“城市正在脱落它的铠甲。”
三天两夜的铁轨声里，风景渐渐消瘦。
河北平原的麦茬地变成戈壁滩的骆驼刺，某个黄昏忽然看见雪山出现在地平线上，像天神遗落的银冠。
接兵站的班长有张被风沙磨糙的脸。
他清点名册时，我注意到他右手缺了根小指。
“白巴哈的冬天，”他抬头看我，“咬掉过侦察兵的手指。”
军卡驶出乌鲁木齐的那个清晨，我听见了此生最寂静的声响。
雪原吸收了一切噪音，唯有车轮压过冻土的嘎吱声在耳膜上跳动。
某个转弯处，成群的野牦牛站在崖壁上，它们的注视让时间变得黏稠。
营区铁门打开的刹那，我看见信息班的哨兵站在哨楼上。
他身后是漫卷的风云，冻红的双手正握着望远镜观察边境线。
望远镜的系带在风中飘扬，像某种神秘的仪式道具。
宿舍铁床的床头贴着前任主人留下的课程表。
在“高频信号解析”与“电磁环境监测”之间，有人用铅笔细细写着：“今日巴扬河开冻。”
夜里紧急集合的哨声刺破梦境。
抱着装备冲出楼道时，银河正横贯在白巴哈的夜空。
指导员站在队列前，手电光柱扫过我们年轻而惶恐的脸：“三号区域光缆故障！”
积雪没过大腿的巡线路，老兵的皮帽结满白霜。
他教我辨认雪层下的线缆井盖时，忽然说起故乡洞庭湖的渔船：“现在该是收菱角的季节了。”
熔接光纤的微光里，我看见冻僵的指尖泛出青紫。
当测试仪重新亮起绿色信号时，整条山谷的风雪仿佛都安静下来。
返程时经过牧民转场的冬窝子，有只牧羊犬朝着我们的灯光久久吠叫。
清晨归营途中，遇见骑着枣红马送信的哈萨克族通信员。
那马在雪地里踏出纷乱的蹄印，忽然昂首长嘶，惊飞了电线上的寒鸦。
通信员勒紧缰绳大笑：“它认得新来的兵娃娃！”
补觉醒来己是午后。
窗外有士兵在操场跑步，呵出的白气像小小的云朵。
我走到窗前。
白巴哈的太阳正在西沉，雪原被染成淡淡的玫瑰金。
远山脊线上移动着两个黑点，是巡逻队牵着军犬在翻越冰达坂。
当晚霞褪尽最后一丝暖意，巨大的夜幕突然笼罩西野。
信息值班室的灯光次第亮起，我在机房里听见电流经过设备的蜂鸣。
某个频率的共振里，似乎有黄浦江的晚潮在轻轻摇动。
深夜换岗时，哨兵递来热水袋。
交接本最新一页写着：“22：47，东南方向出现流星，许愿顺利。”
回到宿舍打开日记本，墨水瓶己经冻住。
用体温焐化冰碴时，窗外的探照灯扫过营区围墙。
铁丝网上挂着的冰凌突然断裂，发出风铃般的脆响。
我在最后一页写下：“今日白巴哈，零下三十一度。
父亲，这就是您说过的天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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