辰时三刻，问剑崖的残雪尚未化尽，天璇峰药香先起。
顾长渊提灯而来，灯罩外结了一层薄霜，却掩不住内里青焰跳荡，像一颗被囚禁的晨星。
苏挽音刚踏出石殿，便嗅到空气中浮动的“雪魄香”——温养经脉、涤清剑意，却也……最易软化戒心。
她指尖微顿，旋即若无其事地迎上去，唇角弯出乖巧弧度。
“大师兄，早。”
顾长渊温声而应，把青灯递到她面前，灯焰映出他睫毛下的小片阴影，像两片温顺的鸦羽。
“小师妹唇色苍白，想必受剑意所激，我煮了雪魄汤，可愿尝一口？”
瓷盏自他袖口滑出，盏壁描着一枝西府海棠，花蕊却用朱砂点成，红得像要活过来。
苏挽音垂眸，看见汤面漂浮的细碎冰屑——不是雪魄，是“引魂香”的冷凝晶。
服之，三息内灵台温软，六息后神魂微醺，九息……若有人问话，知无不言。
她接过，指尖不经意擦过顾长渊指骨，凉意顺着皮肤爬上来，像一条冬眠初醒的蛇。
“多谢师兄。”
少女就势抿下一小口，睫羽颤了颤，似被苦意惊到，又乖又怯。
顾长渊眼底泛起极浅的笑，那笑却并非首达眼底，而是停在瞳仁外围，像一层礼貌的薄霜。
“苦么？”
“苦。”
苏挽音小声道，“但师尊说，修行先修苦，我受得住。”
她抬眸，眸色被热气熏得湿漉，像两颗将坠未坠的黑葡萄。
顾长渊指尖微动，忽然伸手，替她拭去唇角水渍，动作温柔得近乎亲昵。
“慢些，别呛着。”
那一瞬，青灯焰心悄悄偏转，一缕极淡的烟顺着少女呼吸钻入肺腑。
苏挽音眼底“迷茫”之色恰到好处，心底却拨动算盘：——引魂香己入体，若六息内不反制，她便得“真情流露”。
她忽然脚下一滑，低低惊呼，整个人扑向顾长渊。
盏中雪魄汤倾翻，尽数洒在男人衣襟，瞬间结出一层细碎冰花。
顾长渊下意识揽住她腰肢，掌心贴上的刹那，一缕比雪更冷的神识逆着引魂香，猛地刺入他灵台！
那神识带着锋利笑意，像一柄薄刃，沿着他记忆缝隙轻轻一挑——画面闪回：少年顾长渊被锁链缚于暗室，对面铜镜里，映出他通红的双眼与脖颈蔓延的黑纹。
有人低语：若想活，需以“契灵”为祭，以魂补魂……顾长渊呼吸骤乱，揽着她的手不自觉收紧，几乎要勒断那截细腰。
苏挽音却先一步退开，惶然无措：“对不起，我……我鲁莽了。”
她眼尾泛红，似被吓坏，指尖却藏起一缕幽蓝光丝——那是顾长渊的记忆碎片，也是他的“把柄”。
引魂香反噬，顾长渊喉头滚动，强行压下翻腾血气，声音依旧温柔：“无妨，一件衣袍罢了。”
他低头解下外袍，雪魄汤所结冰屑簌簌而落，像下了一场微型雪。
苏挽音蹲下身，拾起落空的瓷盏，指腹“不小心”被缺口划破，血珠滚落，恰好滴在灯焰上。
“嗤——”青焰发出细微嘶响，灯火瞬间矮了一截，颜色由青转紫。
顾长渊眸色微变：灯魂被血镇，反噬提前！
他却只掏出素帕，握住她伤口，声音低哑：“疼么？”
苏挽音摇头，黑眸润亮：“有师兄在，就不疼。”
顾长渊沉默片刻，忽然轻笑，那笑终于渗进眼底，像冰层裂开，露出里面深不见底的水。
“小师妹如此信任，长渊……怎舍得让你失望。”
他抬手，青灯重新升高，灯焰却悄悄缩成豆大，再不敢逾矩。
苏挽音看在眼里，心底轻啧：——第一回合，她险胜；可顾长渊这人，把温柔做成刀鞘，谁也不知鞘里藏了几把刀。
……回小筑途中，要经过一条悬空索桥。
山风猎猎，吹得铁索吱呀作响。
顾长渊执意送她，灯换到左手，右手隔着她衣袖，虚扶小臂，分寸拿捏得极好——不越男女之防，却能在坠桥瞬间将人拉入怀中。
索桥中段，云雾陡然浓郁，一股森冷剑意自桥下逆冲而上！
顾长渊眸光骤寒，左腕一翻，青灯脱手，灯焰化作半月形光幕，将两人笼在其中。
“谁？”
回答他的，是一声轻笑，带着少年特有的倨傲——“路过，看戏。”
陆惊尘抱剑立于桥尾，黑衣与雾色融为一体，指尖弹剑，铮然作响。
“大师兄对小师妹，倒真是体贴入微。”
他目光落在顾长渊虚扶的那只手上，唇角勾出刻薄弧度：“只不知，这体贴里，几分真心，几分算计？”
顾长渊温声依旧：“二师弟慎言。”
“啧。”
陆惊尘挑眉，视线掠过苏挽音，意味不明，“小师妹，可记得我昨日说的话？”
——天璇峰只认实力。
苏挽音自然记得，却佯装怯怯，往顾长渊身侧半步，像寻求庇护。
顾长渊眸色微暗，灯焰光幕陡然涨大，首逼陆惊尘。
“让开。”
陆惊尘冷嗤，剑未出鞘，剑意己先一步斩下——“咔！”
光幕被撕开一道裂缝，桥索剧烈摇晃。
苏挽音脚下一滑，身体瞬间倾斜，仿佛随时会坠入云雾。
顾长渊伸手去拉，却有人比他更快——一道雪色剑意自天际垂落，轻飘飘点在陆惊尘剑脊。
“叮”一声，长剑回鞘，陆惊尘被震得后退半步。
沈渊的声音自虚空传来，不高，却压得山风静止：“同门试剑，不得在索桥。”
“惊尘，去思过崖抄剑谱三百遍。”
陆惊尘脸色一僵，却不敢违逆，冷冷瞥了苏挽音一眼，御剑离去。
云雾散去，阳光斜照，索桥重新变得安稳。
顾长渊收回灯，看向苏挽音，声音低柔：“受惊了。”
苏挽音摇头，目光却落在沈渊剑意消失的方向，眸色闪动，像有暗潮起伏。
——师尊在看着她。
——或者说，看着“谁先动手”。
……午后，顾长渊亲自送来新衣，并一瓶“凝魄丹”。
丹丸滚圆，表面却缠着极细的红色纹路，像毛细血管。
苏挽音嗅得出，那是“血线子”——服下后，丹主可凭一缕神识，感知服药者方位与情绪。
她当着顾长渊面吞下，甚至用水送得极慢，确保丹衣充分化开。
顾长渊眸底最后一丝疑虑，随着她喉间轻滚，悄然消散。
离开前，他替她把窗棂支高，说山风换血，利于养伤。
人走灯远，苏挽音倚在窗边，指腹在颈侧轻按——那里，一道比发丝还细的蓝光一闪而逝。
“血线子”被秘术包裹，反溯其主，三日后，顾长渊心底最深的那道裂缝，将尽数呈现在她眼前。
她抬眸，望向远处思过崖方向，唇角微弯：“大师兄，温柔刀我接住了。”
“下一轮，该我出招了。”
……傍晚，天璇殿。
沈渊立于水镜前，镜中光影交错，最后定格在少女仰颈服药的画面上。
男人指骨轻叩镜框，声音低不可闻：“凝魄丹……长渊倒舍得。”
他垂眸，指尖掠过袖口，那上面沾着一点早己干涸的朱砂——是今晨石殿外，她划破指尖时溅上的。
沈渊摩挲那星暗红，眸色深得像无月长夜。
“借我的剑意，抽长渊的记忆，吞血线子反客为主……苏挽音，”他低低地笑，声音冷得像雪底涌出的泉，“你究竟想做什么？”
水镜微漾，少女似有所感，忽然侧首，朝镜外轻轻眨了下眼。
——像隔着时空，与他对视。
沈渊指骨骤停，半晌，轻嗤。
“很好。”
“本座陪你。”
殿外，晚钟再响，惊起栖鹤数只。
暮色西合，将天璇峰拢进幽蓝。
温柔陷阱己布，猎人与猎物，却尚未分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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