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色正午,林间鸟语渐稀。
山风带着些许泥土与药草的清香,吹入一间半掩木扉的茅屋。
蒲团之上,沈问青侧身而卧,额间微汗渗出,面色惨白。
外头的光亮被屋檐斜斜切断,斑驳落在他青涩的眉目间。
“血未止也。”
宋归鹤轻声,却不急。
葱白的手指探入青灰色医箱,从中取出一根短针,细如发丝,银光隐隐。
他半跪榻前,将针刺入沈问青臂内一处经络,指下微微一颤。
针所过处,鲜红与瘀青交错流转,仿佛有一股细细的暖流,自经脉深处缓缓舒展。
沈问青喉咙哑涩,他勉强睁眼,望见陌生面孔的少年。
宋归鹤不过十六七,面容温和,双眸澄澈如泉。
此人先前拾他于林下,将他背来此地,己过小半时辰。
“你……”沈问青声音虚弱。
“莫动。”
宋归鹤声音轻柔而坚定,“箭伤入骨,外涂草药难解,需先行化瘀。
如有不适,你可闭目凝神,顺气自调。”
沈问青顺从合眼。
心底微有警惕,却察觉宋归鹤行针用力极稳,呼吸悠长,身上药香自然,隐隐带着书卷气。
刹那间,沈问青想到多年前老父归山时,所言江湖医师有道者,往往救人于危亡之间,亦可医心。
不觉眉头渐舒。
山野寂静许久,只有窗外风声带动竹影婆娑。
宋归鹤仔细察看沈问青伤处,修长手指将药粉糅合贴在伤口,其间未有分神。
每一道动作,皆如行云流水。
“你可觉得头晕?”
宋归鹤问。
“有些……”沈问青低声。
那少年点头,又俯身,将青瓷汤盏递到嘴边:“山上泉水煮的黄精丹,不苦。
你饮了些,助你养气复元。”
沈问青尚自疑惑,眼中却见宋归鹤先试饮一口,又坦然递给他。
他漠然一笑,勉力支起手臂,将盏中汤药饮尽。
清苦初过,回甘生津,有股说不清的温暖在心口流转。
片刻,伤处的疼痛仿佛退了少许,西肢多了些力气。
他挣扎起身,却因虚弱几乎再次倒下,被宋归鹤一把扶住。
“亏你命大,还能行走。”
宋归鹤道,语气不带讥诮,“路遇猛兽不说,若不是运气好撞见我,怕是成了林中枯骨。”
沈问青苦笑,抬头打量屋内陈设:素净,只有生火灶台、小几与药箱。
墙上悬着曝干的草药,一把残旧的铜壶静卧灶边。
“我是沈问青。”
他终于开口,“多谢救命之恩。”
宋归鹤笑言:“我姓宋,归鹤。”
顿了顿,“世家子弟流落此间,也算难得一见。”
沈问青眼中闪过一丝警惕,随即又释然。
以宋归鹤气度与衣饰,若真心怀不轨,何须多此一举?
山中怪异颇多,骤逢善者,何尝不是命中一劫。
“小伤,无碍。”
沈问青捡起话头。
宋归鹤扫了他一眼:“你的体内有异息未散,怕不只是猛兽咬伤。
你是修道之人吗?”
沈问青一怔,痩弱的身躯微微紧绷。
“别紧张。”
宋归鹤一身药香,此刻却隐了些温和,语气低缓,“我自幼随家父行医,也见过些修士。
你用的心诀法门,似乎不是寻常门派。”
沈问青沉默片刻,每一个细节都让他下意识思量风险。
可眼前人并无恶意。
更何况,若与世隔绝,仙川茫茫,他孤身前路难测。
现在既无力自保,结交此人未必不是一条生路。
“孤山自幼,偶得法诀,未曾入宗门,只自修行。”
他谨慎回答。
宋归鹤点了点头,露出一丝会意的笑意:“你本就与众不同。
我见你气息沉敛,于寒意中自存暖气,竟胜许多门派弟子。”
话语间多了三分真诚,沈问青心头一动,不禁转问:“宋兄父亲可在此地?”
“我父早殒。”
宋归鹤垂眸,语气平淡却带一丝薄凉,“家道中落,我弃城随母入山。
母亦病逝于去年初夏,只余我一人。”
两人一时无语,各自良久沉思。
阳光透过窗棂,光束洒落在沈问青身上,斑点宛如浮尘。
陡然觉得天地寂寥,浮生寡欢。
“世路崎岖,皆是命数。”
沈问青低声道。
宋归鹤淡然:“命数虽定,人心可为。”
两人对视一瞬,似乎心中都有了共鸣。
山风带起门帘,外头虎啸猿鸣,隐约传来。
宋归鹤起身,走到灶台前,取一撮干姜、几片山参入壶,小火慢煮。
“你不问我为何受伤?”
沈问青终于还是问出口。
宋归鹤拿汤壶时,动作不徐不疾:“我若问,沈兄必不尽言。
我若不问,沈兄自当择时而诉。
做人如此,行医亦然。”
沈问青笑了下,那笑意带点自嘲,却也是释怀。
这世道人心难测,信任二字愈发珍贵。
“你曾习医道?”
沈问青见他动作熟练,忍不住好奇。
“家传。”
宋归鹤轻轻打了兰花指,将药汤煨好倒出,“医者救人,修者求道,本无不可共通之处。
道生于自然,医道亦然。”
话锋一转,他微笑:“医家亦有法诀规矩。
古有言:‘心之所求,与天同道;手中所救,是与天争命’。
沈兄要修行,何妨先强本固躯?”
沈问青听罢,心中有所触动。
他苦修残诀多年,只觉修为进益缓慢,始终难以明其道。
此时忽见医与道之互通,仿佛另开新路。
“宋兄,你能教我医理?”
沈问青坦然请教,话语间自尊却不卑微。
宋归鹤将汤盏递来,莞尔一笑:“既缘相逢,何惜相授?
只是医道苦深,既涉生死,便须敢于一意。”
沈问青郑重点头。
窗外白日渐明,山林间风声渐亢。
两人小坐,宋归鹤略带调侃地指着医箱:“医道首重观心识性。
沈兄若要学,先请解一道题。”
沈问青凝神。
宋归鹤道:“我今晨乱石坡下拾到一株‘玉露菌’,其味清甘,有消热解毒之效。
可若配‘金铃草’同服,却能致人身虚体弱。
此为何理?”
沈问青沉思片刻,答:“二者性涩寒,皆清体气。
然相冲则气逆,镇热转而耗阳。”
宋归鹤捻须颔首:“正是。
世道亦如药理,本合则生,违则亏。
无论修道还是行医,都要识时知度。”
沈问青面上渐露佩服之色,对宋归鹤的见地多了几分信服。
午后一场阵雨将山林梳洗得一尘不染。
雨歇时,屋外泥土氤氲,草虫轻鸣,世事仿若慢下来几分。
斜阳洒入屋内,两人促膝而坐,谈医论道,从草木药性聊到心性修养,言辞愈发投契。
沈问青偶尔忧虑地看向窗外,神色间露出一抹隐忧。
宋归鹤察觉到,温声询问:“沈兄可有心事?”
沈问青缓缓开口:“山下近来流寇猖狂,昨日我遇一伙争抢粮食的恶人,混战中被伤。
最困于人心险恶,权力之争胜于刀剑。”
宋归鹤神色暗淡,低语:“民间多疾,恶人则更恶。
世家宗门固若金汤,山野百姓却常受蹂躏。”
他又轻轻摇头,叹道:“医既救伤,更需医心。
侠道难行,比修真尤难。”
沈问青苦笑:“是世道乱了?”
宋归鹤不语,片刻后正色:“道非高谈阔论,须在行处见真章。
若只论生死轮回,不察苍生血泪,修得再高也是枯道。”
沈问青深思,仿佛心壁被轻轻撞击。
山色渐暮,西风带着湿气裹挟而来。
宋归鹤起身,为沈问青整理衣裳,正色道:“你伤未愈,今晚暂住于此。
明日我再带你采药,以疗根本。”
沈问青点头致谢。
屋外松涛烈烈,屋内却添一丝暖意。
夜幕西合,宋归鹤点起松明,淡香流转。
屋角的青铜炉边,一只灰猫蜷卧安睡。
沈问青凝望火光映照下的梁柱,不觉疲惫袭来。
未几,安眠。
梦里依稀有药香萦绕,似与仙道新路隐隐相合。
山中万物,无声自转,天命未可知,下一个清晨或许便是一段新的启程。
——木窗之下,二人影影绰绰,仿佛彼此心中的执念正悄然发芽,不知将来,会否在千山万水,托起各自理想的晨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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