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袖招前厅，灯火通明，却驱不散弥漫在沈、顾二人之间那股无形的凝重。
窗外，玉京的夜市喧嚣隐隐传来，更衬得厅内落针可闻。
顾云舒对沈墨染那石破天惊的“冰针杀人”之说，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。
她黛眉紧蹙，审视着眼前这个始终波澜不惊的白衣官员，语气带着惯有的审慎与一丝被挑战权威的不悦：“沈少卿，推断需要依据。
冰针？
且不说如何制作、保存，单说在这喧闹的宴会上，如何保证它能精准命中要害？
更何况，冰遇热则化，如何控制它恰好在舞至高潮时发作？
你这想法，未免过于……天马行空。”
沈墨染对她的质疑并不意外。
他缓步走到厅中，以手代笔，在空中虚划，仿佛在勾勒当时的场景，声音平稳而清晰，如同在公堂之上陈述案卷：“顾指挥使的疑虑，正在情理之中。
且听沈某细细道来。”
“首先，非是寻常冰块，而是取自极北之地深层冻土之下的‘冰髓’。
此物质地异常坚硬致密，融化极慢，远胜寻常冰雪。
凶手将其雕琢成细如牛毛的空心针状，内里灌注剧毒。
我初步推断，此毒很可能便是传说中见效极快、入口封喉的‘牵机引’。”
他顿了顿，看向顾云舒，见她虽仍存疑，但目光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，继续道：“其次，是发射的机关。
摘星台顶那盏琉璃灯，灯座边缘有一道新鲜的划痕与微量胶质残留，那便是固定冰针机括的位置。
机关或许简单，一个微型的、利用香热气流传动的旋臂或卡扣即可。
关键在于时机——”沈墨染的目光转向角落里那紫铜香炉：“关键在于‘醉流霞’此香。
我查验过香灰，此香燃烧时，会释放出一种独特且持续向上的温热气流，这是许多名贵香料不具备的特性。
这股气流，正好作用于灯座上的机关。
更重要的是，”他加重了语气，“我询问过太医，此香香气有轻微活血、扩张体表血管之效，久闻之下，会使人心跳略微加速，肌肤感官对细微刺激更为敏感。”
他回到案件核心，语速不快，却字字清晰：“苏凝脂登台前，必在台下熏染此香许久，血管己然扩张，气血运行比平日更旺。
她登台起舞，舞姿越来越激烈，心脉处血流奔涌，体表温度也因运动而升高。
与此同时，琉璃灯附近的温度，因灯火与‘醉流霞’上升热气流的共同作用，缓缓升高……固定在灯座上的冰针，其尾部最先受热，与机关连接处逐渐融化、松动……”沈墨染双手做了一个极轻的、下坠的手势。
“就在她舞至最疾，旋身仰首，心口位置恰好暴露在灯下特定角度的那一刻——时机到了。
融化的连接处无法再承受冰针重量，针尖朝下，借助那一点点下坠之力，精准地刺入她因血管扩张而肌肤更薄、更敏感的心口位置！”
“冰针极细，刺入时痛感或许微弱，被她剧烈的运动所掩盖。
针尖携带的‘牵机引’剧毒，在遇热及强劲血流的冲击下，瞬间融入心脉，毒性爆发，立时毙命。
而冰针主体，在刺入体内及血液的温热中，迅速融化，消失无踪，只留下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红点，和银针试探时能捕捉到的、转瞬即逝的寒意。”
他总结道：“这不是什么鬼神之力，而是一个极其精巧的、利用了环境、物品特性乃至人体生理反应的定时杀人机关。
它制造了众目睽睽之下，无人接触却突然死亡的‘密室’假象。”
顾云舒听完这一长串严丝合缝的推理，心中己是惊涛骇浪。
她不得不承认，沈墨染的推断虽然匪夷所思，但逻辑链条完整，几乎解释了所有疑点——那诡异的红点、未变的银针、奇特的香气、灯座的划痕……这一切碎片，都被“冰针”这个核心串联了起来。
然而，常年身居皇城司指挥使的骄傲，以及对大理寺隐隐存在的竞争之心，让她不愿立刻俯首。
她抓住最后一个突破口：“就算手法成立！
可谁能如此精准地计算时间？
苏凝脂的舞步并非一成不变，若有丝毫差错，岂不前功尽弃？”
“所以，”沈墨染目光深邃，如同古井幽潭，“凶手必然是对苏凝脂的舞步习惯、登台时间、乃至‘醉流霞’的燃烧特性都了如指掌的人。
他/她必须能自由出入红袖招，有机会在灯座上做手脚，并且……极有可能，就在今晚的宾客之中，亲眼确认机关生效。”
他将嫌疑范围，清晰地锁定在红袖招内部，以及与苏凝脂关系极近的核心圈子里。
这与顾云舒之前排查出的三位权贵嫌疑人，既有交集，又更进了一步——凶手可能隐藏得更深。
就在两人观点碰撞，气氛微妙之际，厅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。
一个皇城司校尉拦着一个想要进来的身影：“站住！
此处正在办案！”
“官爷，行个方便，我找沈少卿有急事！”
一个带着几分少年清亮，又夹杂着市井油滑的声音响起。
沈墨染闻声，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，扬声道：“让他进来。”
只见一个穿着粗布短打、年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，像一尾灵活的游鱼般钻了进来。
他身形瘦小，面容尚带稚气，但一双眼睛却滴溜溜乱转，透着一股远超年龄的机灵和狡黠。
这便是阿吉。
阿吉先是飞快地瞥了一眼面色不虞的顾云舒和她身后肃立的校尉，缩了缩脖子，然后凑到沈墨染身边，压低声音，却足以让身旁的顾云舒隐约听到：“少卿大人，您让我盯着后门巷子，真有发现！
刚才天擦黑的时候，有个穿得人模狗样、绸缎衣服的家伙，鬼鬼祟祟地溜到后门，左右张望了半天，从怀里掏出个小盒子，扔进了垃圾堆里，然后赶紧跑了！
我觉得可疑，就等没人时摸过去捡回来了，您看看！”
说着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、做工颇为精致的檀木盒子，递给了沈墨染。
沈墨染接过盒子，入手竟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凉寒意。
他轻轻打开盒盖。
盒内衬着柔软的丝绸，此刻，丝绸上正躺着一小块指甲盖大小、晶莹剔透如同水晶，却又散发着森森寒气的物体——正是沈墨染方才推断的杀人凶器材料，冰髓！
而在冰髓旁边，还折叠着一张小小的纸条。
沈墨染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纸条，展开。
纸条上，没有任何文字，只用一个浓墨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——那是一个结构扭曲、笔画勾连，仿佛带着某种诡异韵律的字符，仔细辨认，其骨架依稀是一个“幽”字，但形态古怪，更像某种加密的印记。
顾云舒也看到了盒中之物和那张纸条。
冰髓的出现，几乎佐证了沈墨染的推断！
而那个奇怪的符号，她从未见过，却本能地感觉到一股不祥的气息。
她看向阿吉的眼神变得复杂，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子，竟在皇城司严密封锁之下，找到了如此关键的物证？
她又看向沈墨染，原来他早己安排了后手。
沈墨染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个扭曲的“幽”字符号上，眉头微锁。
这符号，他似乎在某个陈年卷宗的角落里瞥见过，但一时难以确切忆起。
一种首觉告诉他，苏凝脂之死，恐怕并非简单的仇杀或情杀，其背后牵扯的，或许是一条更深、更黑暗的线索。
顾云舒深吸一口气，压下心中的震动与一丝被抢先后机的不快。
她是个务实的人，证据面前，个人的面子显得次要。
她看向沈墨染，语气虽依旧保持着官方距离，但那份针锋相对己淡去不少：“沈少卿，看来你的推断……确有道理。
这冰髓和符号，是重要线索。”
她顿了顿，带着皇城司指挥使的骄傲，补充道：“不过，接下来的调查，无论是追查这冰髓来源，还是弄清这符号的含义，乃至缉拿那三名重点嫌犯，我皇城司绝不会落后于人！”
沈墨染将纸条小心收好，拾起头，对上顾云舒带着战意的目光，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笑容，微微颔首：“顾指挥使雷厉风行，沈某拭目以待。”
他的语气平和，但目光却再次不经意地扫过怀中那张写着诡异符号的纸条。
红袖招的花魁之死，这潭水，比他预想的要深得多。
那扭曲的“幽”字，如同投入静湖的一颗石子，虽轻，却己荡开了通往更深黑暗的涟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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