指纹锁发出轻微的解锁声，厚重的防盗门向内滑开。
扑面而来的，不是饭菜的香气或生活的烟火气，而是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、恒定的清新空气，带着一丝雪松与白麝香的味道——这是他找调香师特意定制的“宁静”香氛。
玄关宽敞得可以停下婴儿车，但如今只孤零零地放着一双他的手工皮鞋和一双周雅的平底鞋。
智能感应灯带次第亮起，勾勒出充满未来感的流线型空间。
这里不像家，更像某个高端楼盘精心布置的、无人居住的样板间。
林立将那张黑色卡片随意扔在玄关的金属托盘里，它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。
他脱下西装外套，智能衣架无声地滑过来，精准地接住。
“我回来了。”
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有些单薄。
周雅从客厅深处的开放式厨房里走出来，身上系着一条素雅的亚麻围裙，手里还拿着一棵洗了一半的西蓝花。
她的笑容温和，却带着一丝难以抹去的疲惫。
“回来了？
会议顺利吗？”
她问，语气是惯常的体贴，但眼神在他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秒，像是在检查一件精密仪器是否运行正常。
“嗯。”
林立应了一声，走向巨大的落地窗。
城市在他脚下铺陈开，霓虹是流动的金属与糖浆，喧嚣被完全隔绝在外。
他喜欢这种俯瞰众生的感觉，这让他觉得安全，觉得一切尽在掌控。
“微微呢？”
他问。
“在房间里，说是明天学校有个什么活动，在准备。”
周雅转身回到水槽边，水流声再次响起。
“晚饭很快就好，今天简单吃点沙拉和煎鱼。”
林立“嗯”了一声，目光扫过客厅。
价值不菲的意大利定制沙发，线条冷硬；雕塑感的落地灯投射出精准的光束；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抽象画，色彩浓烈，据说是某位新锐艺术家的作品，但他从未认真看过。
一切都很完美，符合顶级室内设计杂志的审美，唯独缺少了……人味。
他走到女儿林微微的房门外，里面传来隐约的音乐声和敲击键盘的哒哒声。
他抬手想敲门，犹豫了一下，又放下了。
他不知道该和青春期的女儿说些什么。
问学业？
太老套。
问她在听什么歌？
他可能根本没听过。
晚餐时，长长的餐桌上只摆了三副碗筷。
灯光调得很暖，试图营造温馨感，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清冷。
微微出来了，穿着印有卡通形象的宽松卫衣，戴着无线耳机，眼睛还盯着手机屏幕，手指飞快地滑动。
“吃饭了，微微，把手机放下。”
周雅温和地提醒。
微微“哦”了一声，不情愿地摘下耳机，坐到桌前，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，像守着什么宝贝。
“爸。”
她喊了一声，算是打过招呼，然后拿起筷子，心不在焉地戳着盘子里的煎鱼。
“明天什么活动？”
林立找话题。
“一个慈善义卖，我们小组要摆摊。”
微微头也不抬。
“需要爸爸赞助什么吗？”
“不用，我们都准备好了。”
顿了顿，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，抬起头，眼睛里闪烁起林立熟悉的那种光——一种混合着渴望和算计的光，和他屏幕上那些被分析的用户如出一辙。
“不过，我们小组得了第一名的话，学校会奖励去‘创想科技’参观的机会。
就是那家出了最新全息交互头盔的公司！”
她的语气变得兴奋：“我们班王梓涵他爸就是那家的高管，他说如果我们去了，说不定能提前体验到还没上市的新品！
爸，那个头盔听说超级酷，能完全沉浸式……”周雅轻轻打断她：“吃饭的时候别总说这些。
好好吃饭，那个活动尽力就好，是不是第一没那么重要。”
微微立刻嘟起了嘴，脸上明媚的光彩黯淡下去：“妈！
怎么不重要？
体验最新科技的机会多难得啊！
而且王梓涵他们都去过了，就我们组还没去过任何像样的科技公司参观呢，多丢脸啊！”
“丢脸？”
周雅放下筷子，眉头微蹙，“体验科技是好事，但什么时候这和‘丢脸’划等号了？
你的价值难道要靠去过哪家公司来证明？”
“哎呀，跟您说不通！”
微微烦躁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，“现在都这样！
您根本不懂我们！”
林立默默地吃着沙拉，听着妻女的对话。
那棵西蓝花在他嘴里味同嚼蜡。
周雅的话是对的，他知道。
但微微的反应，他也无比熟悉——那是一种对“落伍”的恐惧，对“圈子认同”的急切渴望。
这正是他无数份营销报告里分析、利用并放大的核心驱动力。
他曾为一家类似的科技公司制定过初期市场策略，核心口号就是：“别让你的孩子，输在感知未来的起跑线上。”
现在，这句话以另一种形式，在他自家的餐桌上，由他的女儿亲口说了出来。
他觉得喉咙有些发紧。
“好了，”他出声打断，声音有些干涩，“先吃饭。
想去的话，好好准备，争取拿第一。
如果真的没拿到……爸爸再看看有没有其他机会。”
这是他惯用的手法：先用物质承诺平息当下的冲突，将问题延迟处理。
周雅看了他一眼，那眼神复杂，有无奈，有一丝失望，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。
微微则因为得到了父亲模糊的承诺，情绪稍微好转，重新拿起手机，手指在屏幕上点点划划，似乎又在为什么新的东西点赞、收藏。
晚餐在一种微妙的、各自咀嚼着不同心事的沉默中继续。
冰冷的灯光照着一家三口，照着一桌精致的食物，也照着这个看似完美、实则裂缝悄然蔓延的“水晶牢笼”。
林立看着女儿低垂的、被手机屏幕荧光映亮的侧脸，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，那套他用来掌控外部世界的逻辑，正像回旋镖一样，带着凌厉的风声，朝他自己的后心飞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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