L市的深秋，河上笼罩着挥之不去的薄雾，图书馆的穹顶下却保持着恒定的温度与肃穆。
这里是知识的圣殿，也是陆砚初构筑理性世界的堡垒。
他坐在靠窗的老位置，手边是摊开的《高级计量经济学理论与应用》，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公式映在他金丝眼镜的镜片上。
作为经济学博士候选人，陆砚初以其严谨的思维和近乎苛刻的自律在学院闻名。
此刻他正专注于构建一个复杂的博弈模型，修长的手指握着万宝龙钢笔，在纸面上留下利落的笔迹。
下午三点的阳光试图穿透厚重的云层，在橡木长桌上投下微弱的光斑。
图书馆里只有书页翻动和远处键盘敲击的细碎声响，这种有序的静谧让陆砚初感到舒适。
首到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被猛地推开。
先闯入的是一卷巨大的画布，几乎将抱着它的人完全挡住。
接着是一个硕大的帆布工具袋，里面插着各式画笔和卷起的图纸，随着主人的动作发出叮当响声。
“抱歉，抱歉！”
清亮的女声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突兀，几个埋头苦读的学生不满地抬起头。
陆砚初的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，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。
他微微蹙眉，却没有抬头，只是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眼前的公式上。
那堆嘈杂的物品摇摇晃晃地移动到他对面的空位，画布边缘不小心扫过桌面，带起一阵微风，吹动了他摊开的书页。
“对不起！”
声音压低了些，带着真诚的歉意。
陆砚初终于抬起眼。
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明亮得过分的眼睛，像被伦敦雨水洗过的琥珀，此刻正因为尴尬而微微睁大。
她的长发随意挽在脑后，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颊边，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。
驼色毛衣的肩头沾着几点未干的钴蓝色颜料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膝盖处也有淡淡的铅灰色痕迹。
沈霁禾。
他其实知道她的名字。
上周在学院走廊，他听见两个艺术系的女生兴奋地讨论着“沈霁禾又拿了年度设计新锐奖”。
当时他并未在意，此刻却意外地将名字与人对上了号。
“需要帮忙吗？”
图书管理员走过来，语气带着克制的不满。
“不用了，谢谢，我马上整理好。”
沈霁禾迅速将画布小心地靠在桌边，放下那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工具袋，动作终于轻缓下来。
陆砚初收回目光，重新专注于文献，试图忽略这个闯入他有序世界的存在。
然而有些存在是无法忽略的。
不过十分钟，一本厚重的《西方服装史》从她堆得高高的书堆顶端滑落，“啪”地一声掉在地毯上。
这声响在寂静中无异于惊雷。
沈霁禾倒吸一口气，慌忙弯腰去捡。
起身时，额头不小心撞到了桌角，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“嘶——”她疼得眯起眼睛，却不忘对再次投来的视线做出抱歉的手势。
陆砚初看着这一幕，无意识地推了推眼镜。
他注意到她揉着额头的动作，注意到她因为尴尬而微微泛红的耳尖，也注意到——当她终于坐定，展开素描本开始画设计草图时，那种全神贯注的神情，与方才的毛手毛脚判若两人。
她咬着一支炭笔的末端，眉头微蹙，指尖无意识地在纸面上轻敲。
过了一会儿，似乎遇到了瓶颈，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，将原本整齐的发髻弄得有些松散。
陆砚初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再次被分散了。
他试图忽略她，却发现很难。
她翻动参考书的声音，炭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，甚至她偶尔因为找到灵感而满足的轻叹，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，在他专注的心湖上荡起涟漪。
更糟的是，她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，混合着一丝清甜的果香，正不动声色地侵入他周围的空气，覆盖了他熟悉的旧书和墨水的气息。
当他第五次因为对面的动静而读错一行数据时，陆砚初不得不承认，今天下午的效率己经大打折扣。
就在这时，沈霁禾似乎终于完成了草图的关键部分，放松地向后靠去，手臂却不小心碰到了靠在桌边的画布。
那卷沉重的画布摇晃了一下，朝着陆砚初的方向倒了下来。
事情发生得太快，陆砚初几乎是本能地伸手，稳稳扶住了即将砸在他文献上的画布。
粗糙的亚麻布边缘擦过他的掌心，带着颜料干涸后的凹凸感。
两人同时愣住。
沈霁禾先反应过来，连忙接过画布，连声道：“对不起对不起！
我真是太不小心了...”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清晰，带着显而易见的懊恼。
陆砚初收回手，指尖还残留着画布的粗糙触感。
他垂下眼，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，只淡淡回了句：“没关系。”
这似乎是他今天第一次对她说话。
沈霁禾眨了眨眼，像是没想到这座“冰山”会开口。
她小心翼翼地将画布放好，确保它不会再倾倒，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，在自己的帆布包里摸索了一会儿，掏出一颗用彩色玻璃纸包裹的糖果，轻轻推到陆砚初摊开的书页旁。
“那个...谢谢你，”她压低声音，唇角弯起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，“也为我今天的各种...动静道歉。
请你吃糖。”
那颗糖果在深色木质桌面上显得格外突兀，彩色的玻璃纸反射着微弱的光。
陆砚初看着糖果，沉默了片刻。
他从不吃糖，也觉得这种行为颇为幼稚且没有边界感。
但当他抬起头，对上她那双含着笑意、清澈见底的眼睛时，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，最终没有说出口。
他只是轻轻“嗯”了一声，算是收下，然后将糖果拨到桌角不起眼的位置，重新低头看向自己的文献，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。
沈霁禾也不在意，见他收了，便心满意足地转回头，继续沉浸在她的设计世界里。
图书馆恢复了表面的平静。
只是，陆砚初面前那些原本清晰无比的数学符号，似乎变得有些难以聚焦。
鼻尖萦绕的不再是熟悉的书墨香，而是那若有若无的、带着艺术工作室气息的味道。
还有桌角那颗色彩俗艳的糖果，像一个闯入他秩序井然世界的bug，固执地存在着，无法忽略。
窗外，L市的夜幕正缓缓降临，图书馆里的灯光次第亮起。
陆砚初合上手中的文献，开始整理桌面。
对面的沈霁禾还沉浸在创作中，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。
他将文具一件件收进公文包，动作有条不紊。
最后，他的目光落在桌角那颗糖果上。
犹豫只有一瞬。
修长的手指掠过桌面，不动声色地将那颗糖果收入掌心，然后放进西装内侧口袋。
这个动作快得几乎无人察觉，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何要这么做。
当他拿起公文包起身离开时，沈霁禾正好抬起头，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，算是道别。
陆砚初微微颔首回应，转身走入图书馆幽深的长廊。
他的背影挺首，步伐稳健，一如往常的克制与规整。
唯有西装内袋里那颗小小的糖果，隔着衣料传来若有若无的存在感，提醒着这个下午发生的、微不足道却无法忽视的插曲。
而在身后，沈霁禾望着他离去的方向，轻轻咬了咬下唇，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。
她知道他是谁——经济学院那个有名的“冰山博士”。
她也听说过关于他的种种传言：家世显赫，才华出众，却疏离得仿佛与所有人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墙。
今天这场“意外”连连的初遇，有多少是真正的意外，有多少是她有意为之，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。
“陆砚初...”她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，笔尖在素描本空白处随意勾勒，一个戴着眼镜的侧脸轮廓渐渐成形。
窗外的伦敦华灯初上，一场秋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。
两颗原本平行的心，在这个平凡的午后，悄然改变了运行的轨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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