帐内死寂。
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，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，扭曲、拉长，如同暗夜里躁动的鬼魅。
“唐光武帝……中兴首辅……”李澈重复着这八个字，声音低哑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碾磨出来，带着血沫和难以置信的震颤。
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，她清丽的容颜在昏光下仿佛笼罩着一层看不透的迷雾，那双眼眸里的沉静与野心，如同冰与火交织，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力量。
一个将死的山匪，一个被掳的“贵人”，在这风雨飘摇的破寨里，竟在商讨着窃取社稷神器、再造乾坤的狂想。
这简首比原主记忆里最离奇的江湖传说还要荒诞。
然而，他胸腔那撕心裂肺的痛，喉头不断上涌的腥甜，以及窗外那隐隐传来的、象征着死亡倒计时的更梆声，都在无情地提醒他——这不是梦，这是他必须面对，甚至必须抓住的，唯一可能通往生路的……疯狂。
“姑娘……好大的口气。”
李澈艰难地扯动嘴角，试图露出一丝嘲讽，却只牵动了伤口，引发更剧烈的咳嗽，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，“光复大唐？
就凭你我？
凭这寨子里几十个饿得拿不动刀的兄弟？”
女子，未来的“首辅”，神色不变，只是那清冽的目光在他因痛苦而蜷缩的身体上停留一瞬，淡淡道：“大厦将倾，非一木可支，然星星之火，可以燎原。
郎君眼前所见，不过是这残唐天下的一隅。
朱温篡逆在即，藩镇狼顾，民不聊生，正是英雄并起之时。”
她微微前倾，声音压得更低，却带着一种洞穿时局的冰冷：“官兵围山，领兵者乃汴州军校张虔裕，此人勇而无谋，贪功冒进。
其麾下虽精，却非铁板一块。
围山三日，彼辈久攻不下，士气己堕，更兼……其军粮补给，三日前己被我的人动了手脚。”
李澈瞳孔骤然收缩！
她的人？
她竟在被掳之前，就己布下后手？
这女子，究竟是什么人？
不待他发问，女子继续道：“郎君此刻，需要一场胜仗，哪怕是小胜，来稳住军心，争取时间。
更需要……活下去。”
她的目光落在他胸口的箭伤上：“此箭入肺，淤血凝滞，寻常郎中断然无法。
但我略通岐黄，知晓一法，或可一试。
只是过程凶险，犹如刮骨疗毒，需郎君有绝强意志。”
李澈心脏狂跳。
生机！
虽然渺茫，虽然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未知的风险，但这确实是眼前唯一能抓住的稻草！
“如何……胜？”
他咬着牙，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。
“疑兵，火攻，擒贼擒王。”
女子吐出九个字，语速快而清晰，“张虔裕性情急躁，明日见寨中无降意，必会亲自督战前锋。
郎君可令剩余兄弟，于寨前多布旗帜，虚张声势。
另选三五机敏敢死之士，携火油、硝石，趁夜色从后山险僻处潜下，绕至其营寨侧后。
待明日张虔裕攻山，注意力被寨前吸引时，纵火焚其粮草、马厩，制造混乱。
同时，寨中集中所有弓弩、滚木礌石，待其前锋靠近，给予迎头痛击。
混乱之中，若有机会，以强弓狙击张虔裕！”
计划并不复杂，甚至带着赌命的成分。
但结合她所说的“军粮被动过手脚”、“张虔裕性格缺陷”，以及山寨居高临下的地利，这确实是目前唯一有可能创造奇迹的打法。
“至于郎君的伤……”女子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、看似普通的锦囊，倒出几颗黑褐色、散发着奇异清苦气味的药丸，以及一包银针，“这药可暂镇剧痛，吊住元气。
银针之术，可导引淤血，疏通气息。
但箭簇入肉，终究需剜出。
我……可动手。”
她看着他，眼神平静无波，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：“过程极痛，郎君若信我，便服下此药，褪去上衣。”
信她？
一个来历不明、野心勃勃、刚刚还提出要和他共分天下的女子？
李澈看着她摊开的手掌，那几颗药丸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催命的毒药。
他又看向她的眼睛，那双眸子里没有闪烁，没有欺骗，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坦诚和……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。
他没有选择。
穿越至此，身陷死局，若不搏命，明日便是他在这乱世的终点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牵动伤口，痛得眼前发黑。
然后，他伸出颤抖的手，接过那几颗药丸，看也不看，仰头和水吞下。
药丸苦涩，带着一股凉意滑入喉咙，暂时压下了些许翻涌的血气。
接着，他咬着牙，用尽力气，开始解身上那件被血污浸透、板结发硬的粗布短褂。
动作缓慢而艰难，每一次抬手都像是要撕裂伤口。
女子走上前，没有避讳，伸手帮他。
她的手指冰凉，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时，李澈忍不住微微一颤。
她动作却很稳，很快将那件破烂的血衣褪下，露出他精壮却此刻布满冷汗和血污的上身，以及胸口那处狰狞的、皮肉外翻、仍在微微渗血的箭创。
借着油灯光，她能更清晰地看到伤口的恶化程度，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
“会很疼。”
她再次提醒，声音依旧平静，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。
她拿起一枚最长的银针，在油灯火苗上灼烧片刻。
李澈闭上眼，额角青筋暴起，双手死死抓住身下的干草，从喉咙深处发出低吼：“来！”
女子不再犹豫，手腕一沉，银针精准而迅速地刺入他伤口周围的穴道。
一阵酸麻胀痛瞬间传来，李澈闷哼一声，咬紧了牙关。
紧接着，她手法如飞，或捻或转，或深或浅，一根根银针刺下，引导着那股淤积在肺腑间的死血。
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李澈的神经，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在痛苦的海啸中飘摇，几乎要碎裂。
那药丸带来的凉意似乎起了一丝作用，勉强护住他心脉一丝清明，让他没有立刻昏死过去。
汗水如同溪流般从他额头、脊背淌下，混合着血水，浸湿了身下的干草。
他口中死死咬着一截不知何时塞进来的木棍，防止自己咬断舌头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，女子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。
李澈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，浑身湿透，虚脱地瘫在板床上，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。
但奇异的是，胸口那令人窒息的憋闷感，似乎减轻了一丝丝，呼吸也顺畅了些许。
女子额角也见了细汗，她轻轻吐出一口气，用一块干净的布巾蘸了温水，小心地擦拭他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汗水。
“淤血暂导，气息稍通。
但箭簇不除，终是祸根。”
她看着那嵌入骨肉的箭杆，眼神凝重，“明日之后，若你我还能活着，再行设法。”
李澈连睁眼的力气都快没有了，只能微微动了动手指，表示听到。
女子收拾好银针，将剩下的药丸放在他枕边：“两个时辰后，再服一粒。
能撑到明日战起。”
她站起身，走到门边，停顿了一下，没有回头。
“记住我们的约定，李郎君。”
“唐祚虽衰，天命未改。
这再造乾坤之功……从明日第一缕阳光照在这黑云寨开始。”
说完，她如同来时一样，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，身影融入外面的黑暗中。
帐内，只剩下李澈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，以及那盏油灯，依旧顽强地燃烧着，对抗着无边的黑夜。
明日，是葬身之地，还是……传奇的起点？
他不知道。
他只知道，自己必须活下去。
为了这捡来的第二条命，也为了那刚刚立下的、看似荒谬绝伦的……光武之誓。
窗外，风声更紧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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