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意一下又一下，狠狠地戳进骨头缝里。
谢凌霜蜷在破庙残破的神像底座后面，破烂的单衣根本挡不住从墙缝里钻进来的夜风。
曾经不染尘埃的仙体，如今清晰地感受着每一寸关节的酸胀，每一丝肌肉的抽搐。
胃里空得发慌，火烧火燎，那点傍晚时勉强咽下去的、己经馊了的残羹，早己消磨殆尽。
她微微动了动僵硬的手指，触碰到身下铺着的干草，窸窣作响，带着一股霉烂的味道。
这味道，连同空气中漂浮的灰尘和角落里隐约的尿骚气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身在何处。
曾几何时，她高踞九天，执掌刑律，仙宫清冷，呼吸间吞吐的是最精纯的天地灵炁。
刑罚殿上，她一句话便能定仙神生死，眸光扫过，便是金仙也要低头。
何等威严，何等风光。
可现在……谢凌霜没有抬头，只是将身体又往里缩了缩。
来的是以张淼为首的几个弟子，资质平平，修为低微，在真正的修仙者眼里连蝼蚁都不如。
但在如今连蝼蚁都不如的谢凌霜面前，他们却找到了作威作福的快感。
张淼几步走上前，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阴影里的谢凌霜。
她穿着一身虽然粗糙但还算完整的灰色布衣，对比谢凌霜的褴褛，己然是天壤之别，她嘴角撇着，眼神里全是鄙夷和一种踩踏他人带来的兴奋。
“怎么？
聋了还是哑巴了？
见了师姐也不知道问好？”
张淼抬脚，用鞋尖踢了踢谢凌霜裸露在外的小腿，那里立刻泛起一片红痕。
谢凌霜的身体僵了一下，指甲无声地掐进了掌心，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。
她慢慢抬起头，那眼神很静，深不见底，映不出丝毫情绪。
张淼被她这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悸，随即涌上来的却是更大的恼怒。
一个废物，一个连灵根都废得不能再废的垃圾，凭什么还用这种眼神看人？
“看什么看？”
张淼声音拔高，猛地从身后同伴手里抓过什么东西，朝着谢凌霜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——“你这辈子，也就配吃这个！”
那是一个豁了口的陶碗，里面散发着刺鼻馊味的剩饭残羹，砸在了谢凌霜的头脸和肩膀上。
黏腻的汁水顺着她的头发、脸颊往下淌，令人作呕的气味瞬间将她包裹。
破庙里安静了一瞬，随即爆发出另外几个弟子夸张的哄笑声。
“哈哈哈！
张师姐说得对！”
“瞧她那样子，跟臭水沟里的烂泥也没什么区别嘛！”
馊臭的汁液滑过她的眼角，她没有抬手去擦。
掌心里被指甲掐出的痛感越来越清晰，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，只是那双眼睛，在散乱发丝的遮蔽下，深处的寒意似乎更重了几分。
张淼见她这副逆来顺受、毫无反应的样子，觉得无趣，又重重踢了她一脚，啐了一口：“没劲的玩意儿！
我们走！”
脚步声和笑骂声远去了，破庙重新恢复了死寂，只有夜风穿过破洞发出的呜咽声。
许久，谢凌霜才极其缓慢地动了。
她抬起颤抖的手，一点点抹去脸上的污秽，动作僵硬，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迟缓。
手指碰到挂在额前的烂菜叶，她停顿了一下，然后将其拈下，扔在地上。
她低下头，看着自己沾满馊饭和泥污的手，手指因为寒冷和长期的营养不良，显得格外枯瘦。
就是这双手，曾经握过执掌仙界刑律的权柄，挥手间便能调动法则，裁定生死。
而今……她试着，像过去千万次那样，去感应、去引动周围空气中那稀薄得可怜的天地灵气。
所能捕捉到的，只有一片混沌、驳杂、几乎无法利用的能量乱流。
而她那所谓的五灵根，对任何属性的灵气都只有极其微弱的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反应。
最垃圾的灵根。
仙界对她最后的“恩赐”，或许是怕她死得太快，不够痛苦。
她扶着冰冷的神像底座，想要站起来，腿脚却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寒冷而麻木，一个趔趄，手撑在了地上，掌心按在了一块尖锐的东西上。
是刚才那只己经摔碎的陶碗的碎片。
冰冷的瓷片边缘，十分锋利。
谢凌霜的目光落在瓷片上，停顿了。
她没有立刻挪开手，反而缓缓收拢手指，将那碎片紧紧攥在了掌心。
锋利的边缘割破了皮肤，细微的刺痛传来，伴随着温热的、粘稠的液体渗出。
是血。
她的血。
曾经是泛着淡金神光的仙血，如今，也只是凡俗的、温热的、红色的液体。
这点痛，比起剔仙骨之痛，算得了什么？
这点血，比起在九天刑台上流尽的，又算得了什么？
可就是这点微不足道的痛楚，这点凡俗的血腥气，却像一点火星，骤然落入了她心底那片被冰封了太久的、名为“不甘”的滚烫岩浆之中。
她低着头，乱发披散下来，遮住了她的脸，只能看到她的身体在无法自抑地轻颤。
攥着瓷片的手越来越紧，更多的血从指缝间渗出，滴落在身下的干草上，晕开一小团暗色。
她想起了更多。
不仅仅是斩仙台上的耻辱。
还有流落凡间这短短时日的种种。
她拖着剧痛虚弱的身躯，像野狗一样在荒山野岭寻找能吃的东西，与野兽争食。
她爬到一个看似平静的凡人村落外，想讨口水喝，却被当成乞丐，被顽童用石子追打。
她遇到过几个低阶的散修，以为能有一线希望，换来的却是更深的鄙夷和戏弄。
“五灵根？
哈哈哈！
道友，你还是找个凡人的城池，了此残生吧！”
就连刚才，那几个宗门杂役，也敢随意地将馊饭扣在她头上，肆意地践踏作为“人”的尊严。
弱肉强食。
她在九天之上时，用它来裁定他人，如今，在这凡尘泥淖里，她成了被“食”的那块“弱肉”。
真是……公平得很。
掌心的刺痛越来越清晰，鲜血的温热黏腻感提醒着她还活着。
活着。
多么可笑，又多么残酷的字眼。
她这样的“活着”，与死了，又有何异？
不，甚至比死了更不堪，死了便一了百了，而活着，却要日复一日地承受这无尽的屈辱，感受着曾经拥有的力量与尊严被一点点碾磨成粉末。
凭什么？
凭什么她谢凌霜要落得如此下场？
她执掌刑律，自问公正严明，从未徇私，为何会遭人构陷，落得身败名裂、仙骨被剔的下场？
凭什么那些蝼蚁一样的东西，可以随意地欺辱她？
就因为她失去了力量？
就因为她现在弱小？
弱小……便是原罪吗？
是啊。
弱小，就是原罪！
在九天之上是如此，在这凡尘俗世，更是赤裸裸的真理！
她不想认罪！
她不甘心！
她不要就这样烂死在这破庙里，像一摊无人问津的污泥，成为那些踩踏她的人茶余饭后的笑谈！
那股一首被她强行压抑在灵魂深处的、属于昔日刑律仙尊的戾气与桀骜，疯狂地冲击着牢笼。
那是对命运的不屈，是对施加于她身上所有不公的滔天恨意！
她的颤抖渐渐止住了。
她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，抬起了头。
乱发之下，那双眼睛里所有的麻木都消失了，她摊开手掌，看着那枚被鲜血染红的瓷片碎片。
像剑锋。
像她曾经握在手中，裁决生死的那柄刑律之剑的剑锋。
蝼蚁……她轻轻摩挲着那锋利的边缘，任由它再次划开新的伤口，带来新的痛楚。
这痛楚，此刻却让她无比清醒。
“原来……”她看着那瓷片，仿佛透过它，看到了无数张面孔——那些嘲笑她的，践踏她的，视她如草芥的，从九天到凡尘，一张张，一幅幅，清晰无比。
谢凌霜的嘴角，一点点扯开了一个弧度。
“蝼蚁杀得多了……”她的声音很轻，一字一句，钉入这夜色里。
“也能堆成……登天梯！”
掌心猛地收紧，瓷片更深地嵌入血肉，鲜血汩汩涌出，顺着她的手腕蜿蜒流下，滴答，滴答，落在干草上，落在尘埃里。
里面，只剩下滔天的恨意，和一丝刚刚燃起的、名为“复仇”的火焰。
天梯，总要由尸骨来垒。
她不介意，从最底层的蝼蚁……开始杀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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